为天地立心 为凡人立传——观花鼓戏《夫子正传》有感
为天地立心 为凡人立传
作者:杜竹敏
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
——北宋·张载
简洁洗练的舞台中央,是一个大大的“心”字。随着剧情发展,“心”不断变化出“忐”“忑”“闷”“悲”等字样。最终,当“夫子”张九如面对侵略者的枪口,唱出振聋发聩的“文化之问”时,“士”“心”成“志”,乃是泱泱五千年中国文人不堕之“志”,是三军可以夺帅,匹夫不可夺志之“志”。
“夫子”是怎样“炼”成的?
花鼓戏《夫子之道》脱胎于传统小戏《讨学钱》。小戏讲述了私塾先生张九如为过年关,去学生毛伢子家中讨学费,却遭泼辣的陈大嫂戏弄,钱没有讨到反受羞辱。相比于聪慧泼辣的陈大嫂,落地秀才张九如穷酸迂腐,死要面子。也许正是出于为九如先生“正名”之心,才有了这一出“夫子正传”。“正传”“张九如”置身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中。他的人生随着满清覆灭、国民战争、日寇入侵浮浮沉沉,在先后经历了无奈办学、灰心停学、主动复学、毅然毁学的思想转变。由一个懦弱退缩的穷书生,最终蜕变成一个坚守民族气节、不堕圣人之道的“大夫子”。一个平凡的小人物折射了一段波诡云谲的大历史,演出了一段笑中含泪、喜中带悲,五味杂陈的悲喜剧。
张九如的出场被设定在维新鼎革之际,当他自信满满期待走入科场之时,传来政府废除科举、开办新学的消息。如同当头棒喝,十年寒窗,顿成徒劳。此刻的张九如,很容易联想到《秀才与刽子手》的秀才。同样是因大时代的变化,一夜间失去人生价值、人生目标。但《夫子正传》的时间跨度更长,经历的历史事件更曲折,张九如在人生失重之后的路走得更艰难、也悲壮。
蜕变的历程是痛苦的,也是真实可信的。难能可贵的是,编剧在为夫子“正名”时,并没有抛弃《讨学钱》中张先生的原有设定,而是深入挖掘人性,充分展示其复杂的多面性。张九如依旧是“讨学钱”里那个迂腐书生,在同陈大嫂的交锋中屡战屡败,明明占理却有口难辩。但是,但因为有了前因铺垫,更有后果转折,张夫子不仅让人可气可笑,更让人可怜可叹。早期的张九如,确实有不少“毛病”,如死读书、读死书、抱残守缺、不知变通,是一个典型的被封建礼教和八股文禁锢了思想的旧时代知识子。但是,在诸多毛病中,编剧依然挖掘到了他精神的闪光点——面对全新的“ABCD”,他自创一套谐音法,体现出读书人的智慧与好学;面对三年不交学费的陈家,他依旧传道受业解惑,体现出知识分子的自觉担当;面对督学赤裸裸的索贿威胁,他食古不化,“死不认账”,体现出文人宁折不弯的气节。
正是这份智慧、担当和气节,支撑着张九如在面对一次次危机时,坚守“贫贱不能移,富贵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的丈夫之志。然而,在时代浪潮的不断冲击下,张九如也在不断退守、放弃。有时候,抛弃比坚守更痛,活着比死去更难。他死守着辫子,当辫子被学生剪去时寻死觅活。然而,为了救陈大嫂性命,不计前嫌,不惜抛弃知识分子的尊严,向军阀下跪。
张九如的这一跪,称得上是惊天动地。于他本人,亦如彩蝶破茧、凤凰涅槃。这一跪,让他从困守书斋的小书生,成长为勇敢直面社会的大夫子。如果说这一跪之前,他办学堂、关学堂的举动都是被动的,是为生存所迫,是出于书生意气。那么这一跪之后,他面对现实的暴击变得更勇敢、更主动。他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也从念念不忘的“做官治国平天下”变成了更务实地从让身边的孩子读书识字明理,变成了面对强权的“威武不能屈”。
张九如的经历告诉我们:从一介书生,一个凡人走向为天地立心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的“圣人”之路荆棘丛生,然只要心存良知,人人皆可为圣。那么,圣人之道、夫子之道究竟又是什么呢?
夫子之道,守得是什么?
“他抱着孔夫子的排位死活不撒手,怎么沉得下去哦?”——这是全剧最深得笔者之心的一句台词。
编剧导演大胆之处,在于当全局进入悲壮的高潮尾声之时,仍能如闲庭散步般举重若轻地来上这么一笔。笔者相信,这句来自民众的调侃绝非仅仅为了调节气氛,而具有更深层次的象征意义。文化是什么?夫子之道是什么?这是全剧最后的发问,也是千百年来每个中国知识分子上下求索答案的“终极之问”。这个问题很难回答,甚至没有标准答案。剧中,编剧借张九如之口给出了他的回答,但这种回答也是犹疑的,并不确定的。但,有一点是确定的,那就是对文化的尊重和坚守。编剧在全剧很多处“埋伏”了任何时代都需要文化、需要文化人这一观点——陈大嫂戏弄完张九如,转身还要请他写信;毛伢子无心向学,三年写不全一个字,却诚心请张九如写标语。文化可以被嘲弄、被轻贱、被迫害,但它却顽强而柔韧地以不同形态存在于中国人生活之中,如盐入水、如影随形,辗转腾挪实现自身价值。九如剧中,最终还是孔夫子“救”了张夫子。孔夫子象征的是什么?是中华五千年一脉相承的传统文化,是仁义礼智信,温良恭俭让。对于传统文化我们可以辩证地扬弃,批判地继承,取其精华去其糟粕,但决不能全盘否定抛弃。一个没有文化从传承的人就没有理想信念的阵地,如同溺水之人。张九如正是因为有信念、有信仰,才得以从滔滔洪水中获得力量,得以重生——不仅仅是肉体的生存,更是精神的赓续。全剧最后,张九如和普通民众、学堂学子面对侵略者的枪口,傲然挺立,发出“文化是什么之问”,他们的无畏无惧,因为心中有强大的中华文化可依靠,正如张九如怀中有孔夫子。孔夫子与波涛中护佑张九如,中华文化与历史长河中护佑中华儿女,不绝如缕。此乃夫子之道,更是文化之道。
夫子正传:如何转化、发展传统经典?
对于花鼓戏,当代观众最深的印象可能来自于春晚舞台上李谷一和姜昆合作的《刘海砍樵》。一声“胡大姐”“刘海哥”将载歌载舞的花鼓戏唱遍了全国。难能可贵的是,《夫子正传》虽是一部正剧,却从语言、音乐、乃至舞美表演都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花鼓戏的地域特色、剧种特色。全剧对于花鼓戏曲牌娴熟的运用,演员舞蹈化的形体表演,以及风趣爽利的湖南方言,如一股湘楚大地吹来的风,清新自然、不落窠臼,令观众耳目一新。尤其是前半部分,依托于传统经典“讨学钱”,表演演唱犹显活泼自然,如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。这种对于传统的守正态度,在当下显得尤为难能可贵。
《夫子之道》对于传统的转化、发展,还在于它对于类型人物的塑造。细究之下,《夫子之道》的人物多少都是带有类型化的。如张九如是满身酸气的落地秀才,陈大嫂是泼辣持家的农村妇女,毛伢子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伙子。他们都有或浓或淡的身份标签。但在标签之下,他们都又有着复杂的性格,更随着时间的变化,不断转变、成长。编剧对于人物和故事的处理,在情理之中又往往出人意外。尤其是张九如和陈大嫂的感情。当张九如上门讨债,陈大嫂无情捉弄时,观众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两人会有情感上的交集。而当张九如为救陈大嫂忍辱下跪,陈大嫂墓地悲泣,两个苦命人相互安慰,旷野中亮起红灯笼时,观众恐怕又被“迷惑”,认为两人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。然而,“狡猾”的编剧却又偏不让人如愿,张九如在陈大嫂的鼓励下重开学堂,陈大嫂含情脉脉送鸡蛋,张九如却又以“怕坏了你的名声”为由拒绝,最后两人竟成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的知音,令人大感意外。这一段感情一波三折,却又不入俗套。也许有观众会认为,故事进行到这里,张九如的思想已与出场时大不相同,变得旷达、包容,似乎仍然放不下“贞洁”的观念有些有损人物形象。但笔者认为,恰是因为这一点“瑕疵”,让张九如显得真实可爱。现实生活中的我们,即使思想前卫开放,也难免会在某些小地方又不能改变的执拗。张九如自由熟读孔孟之道,讲求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”,当根深蒂固的女子贞洁观与现实并没有剧烈冲突时,让他毫不犹豫地抛弃,投入一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,倒显得不真实了。甚至可以这样理解,在一次次与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,张九如已经失去、放弃了太多,这一点微不足道的,他可以主动把握且无伤大雅的坚持,他才更不能放弃。于是,最后,张九如期期艾艾的拒绝与陈大嫂爽爽利利的放弃,一篮鸡蛋的推来推去中,两人又回到了当年讨学钱是的进攻与防守,虽然沧海桑田物是人非,但人的性格依旧没有变。你我还是你我,你我已非你我,令人唏嘘。
余绪:夫子精神是否突然升华?
全剧的最高潮出现在故事已经进行到两个多小时,张九如与陈大嫂达成君子之盟,不少观众以为马上大结局之时。异军突起,日寇入侵,山河变色。叙事基调由原来诙谐中带着些苍凉悲伤的水彩画卷,突然变成了血色满目的浓墨重彩。悲壮压抑、惊心动魄。这固然显示出编剧的大胆构思和娴熟比例。然而,张九如思想精神的转变难免有些铺垫不足,以至于让人觉得最后一段“文化是什么”的咏叹更像是编剧要我唱,而非夫子我要唱。
其实,编剧对于人物走向的构思没有任何问题。张九如唯有主动毁学、捐躯,才能达成从汲汲于中举、做官、治国平天下的小我价值实现,到舍弃小我,成就大我的无我精神。《夫子正传》才能显示剧情的张力,以及与众不同的思想价值。可以说,毁学捐躯,发出振聋发聩的文化之问是张九如、也是剧情必须达到的终极目标。但是,向着目标前行的过程,后半部分却略显仓促。可能是因为舞台演出篇幅的限制,最后一场戏显得过于理性,除“孔夫子的排位”宕开一笔外,故事走向都格外理性地朝着目标推进,缺乏前半场看似无意义、无理由,于剧情推进毫无干系,却来自生活的情趣技巧。窃以为,如果要要在有限的篇幅上将张九如这一最重要的转变,行动动机表达得更细腻,全剧前后风格很统一,是否可以考虑适当削减陈大嫂哭坟的戏份,以及两人的“爱情”线。前者陈大嫂坟前的大段唱固然催人泪下,于乱世人之不幸表达深刻,但与主题略显游离。后者,两人此处的情表达的越是浓烈,后面张九如的拒绝就有些不近情理。若这场戏单独看毫无问题,也是很好的折子戏。但放在全剧篇幅有限的情况下,编剧是否能否忍痛稍稍割爱呢?
夫子正传,为谁作传?是张夫子、孔夫子,更是中华五千年文化长河中每一个上下求索,追寻文化之真谛的中国人。
夫子正传,以何为“正”?正名、正心、正义,坚守文明文化之正道,不堕文人之志向。
杜竹敏
文学博士,二级导演,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戏剧工作室副主任